仅仅通过一张纸或者几个数字，你就可以换到几乎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就是货币，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货币的历史涵盖了人类的文明历程，在当下传统货币与数字货币竞争的重要关口，我们不禁反思，货币从哪里来，又将走向何方？著名国际政治经济学家本杰明·科恩《货币的未来》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他强调货币的发明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重要的一环，“货币发明与驯养动物、耕种土地和利用权力地位相当”，他甚至赞同格特鲁德·斯坦因的观点，“区分动物和人的东西是货币”。
　　货币地理的变化
　　货币对人类如此重要，但恰恰因为人类生活轨迹不断发生变化，货币也自然不断发生改变。本书虽然看起来是谈货币的未来，但是未来起源于过去，也正因如此，这本书首先关注的是货币地理的变化。按照科恩的定义，货币地理是指货币关系的空间组织，每种货币都在其中发挥其三种职能：交换媒介、计价单位和价值储存，而货币领域的整体结构构成全球货币地理。
　　科恩指出，人们习以为常甚至不觉有他的一个惯例是，货币领域与民族国家挂钩。人们往往习惯从货币起源的独立主权管辖区来思考货币地理，也就是说大多数国家都有自己独立的货币，而且货币往往被认为是具有领土性质的，比如在一个国家的土地上法定使用某一种货币。
　　事实上，如果从货币历史的角度来审视，就可以发现这种认知不一定从古至今一直如此。主权货币来自官方金融铸币，这是一个已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从考古证据来看，西方金属货币最早在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城邦就已经出现，而中国在公元前1022年的周朝就已经有了金属货币，并且可以追溯得更早。但是，在过去大部分时间内，很少有一种货币可以在一个领土上占据绝对地位，更多的情况是，在多数地区同时有多种货币在流通，这堪称一副货币马赛克拼图，“早期的货币地理要复杂得多，涉及不同程度的货币竞争”。
　　也正因如此，专属国家一种货币的概念其实不过是自19世纪才开始流行，最远的思想种子可以追溯到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领土货币和民族国家、大政府以及现代社会的诞生一起并生。科恩指出，当时各国政府竞相竞争，急于塑造一个由强大中央权威领导的统一的经济和政治共同体，对货币的控制自然成为关键一环，公众可接受的货币逐渐仅限于本国货币，外币的流通逐渐被禁止。为了垄断货币，各国政府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施管制，首先是发展自身经济，也就是打造强劲的国家货币；其次则是打压对手，尤其限制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货币。
　　最典型就是美国的经验，在19世纪中叶之前，除了墨西哥银元，英国、法国、葡萄牙和巴西的金币都可以在美国流通，甚至受到1793年联邦立法的明确保护。随着美国在19世纪中叶推出自身银币和铜币，自1861年以后，美元就成为美国唯一的法定货币。就这样，随着国家对于货币领域的持续介入，到了20世纪中叶，领土货币已经成为共识，并且进入国际法。
　　货币面临再次去疆界化
　　伴随着全球化竞争以及技术的迭代，这种一个国家一种货币的状态再次出现调整。科恩指出，货币竞争的态势正在复苏，导致个别货币的职能范围愈发偏离发行国政府的法律管辖范围。这种变化，无疑是一次回归，就像200多年前的情况一样，货币再次变得去疆界化，货币地理再次变得更加复杂，它对货币治理的影响才刚开始被理解。
　　在这种情况下，用简单的领土术语来看待货币空间并不准确，比如美元就不仅仅局限在美国使用。过去，全球各地同时存在着许多货币，但是大多数货币其实是分别在单一民族国家的政治边界内流通使用，这意味着每个政府都掌管着自己批准的货币，但是如今情况又开始发生变化，货币正日益去疆界化，不再是一个专属国家主权的工具。
　　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程度加深，主权货币的地理使用空间不断延展，甚至可以跨过越来越多的主权国家边界，这意味着一个经济大国的强势货币，有可能成为其他国家的货币，甚至是区域货币以及国际货币。
　　在这种情况下，国际货币就带有公共品的意味，但是它的归属权却属于其发行国，于是这就带来一个问题，由于经济大国的本国货币政策与其货币的实际力影响之间存在不匹配，可能引发国际金融的波动甚至动荡。这种治理难题，今天人们已经体会到了，未来还将持续。
　　货币分层与货币策略
　　虽然所有的货币都是钱，但是钱与钱之间依旧存在不平等，或者说存在等级和序列。按照科恩的模型，货币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形状，越靠近上面的顶部越狭窄，在这里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强势货币，而下方则越来越宽广，排列着各种次级货币，反映出不同货币之间的优劣对比。
　　科恩指出，首先，金字塔塔尖上面是顶级货币，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英镑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元；其次是各种贵族货币，比如欧元与日元；再其次则是精英货币，比如今天的英镑、瑞士法郎和澳元；最后是平民货币、渗透货币、准货币、伪货币。可见越往下，货币使用区域以及接受程度越来越狭窄，价值也越低。比如，准货币是保留名义主权的货币，但是其价值储存的职能却被取代，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其计价单位和交换媒介的职能也被取代。在科恩看来，全球许多脆弱的经济体的货币已经属于准货币。
　　在货币分层的格局之下，科恩还用创新模型来理解国家的货币策略偏好。他认为，每个政府都被驱使在货币寡头垄断斗争中制定一个获胜的策略，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就是四个方向：首先是市场领导，也就是一种激进的单边主义策略，目的是促进国家货币的使用，这其实只适用少部分有货币特权的国家。多数国家只能选择后面的三种策略，一是市场保护，也就是单边主义维持现状的策略，旨在保护而不是扩大本币先前获得的市场地位；二是市场跟随，使货币主权服从于更强势的外币，类似于寡头垄断中的被动价格跟随；三是市场联盟，是在某种货币联盟中分享货币主权的共谋策略。透视这四种策略，其实多数国家面临的问题依旧是权力的分散与整合：“决策者是应该寻求捍卫传统的货币主权，还是应该将其部分或全部权力下放给其他国家或机构？是将货币主权交给占主导地位的外国，还是货币联盟的联合机构？”
　　货币的未来是不确定的，科恩认为挑战在于如何在保持已有利益的同时，尽量减少货币竞争的风险。那么应该怎么做？科恩建议在国内层面，需要恢复财政政策作为宏观经济管理的核心工具，以抵消货币政策有效性下降所带来的损失。在国际层面，需要将市场领导者之间的合作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积极的调解相结合，为各国政府的分散决策提供一定程度的协调。
　　在某种意义上，货币即权力，在国际政治领域更是如此，科恩对政治经济学的理解使得他的对货币的洞察力超过多数经济学家。虽然他早期的学术背景是经济学博士，但是他一直很关注国际货币，也很早就注意到要将政治因素引入研究之中，因此他的专业研究范畴其实已经拓展到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以致有人评价这就是他高出同行的原因：“他的几位货币问题研究的经济学同行，如查尔斯·金德尔伯格、巴里·艾肯格林等，虽然也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对政治因素的分析都是蜻蜓点水，远不如科恩来得彻底。”
　　在科恩提出货币金字塔这一理论的时代，数字货币还不存在，货币金字塔的顶端被认为三大货币构成，即美元、欧元和日元。科恩指出，一国货币在货币金字塔中的地位越高，放弃传统上与一国货币相关的自由裁量权的意愿就越低，这也就是说，放弃既有地位做出改变对传统强势货币而言，如同革自己的命，何其困难。那么数字货币的横空出世，是否将使原有的货币格局出现转机？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文章来源：上海证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