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株美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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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株美人茶
2024-01-17 06:00:00
冬季来时,山涧水沉息。山涧悄然隐没进地表时,成为天然的上山路。

  我和母亲去往一座高山,寻找一株山茶。这几年,家人都热衷于种山茶。我很喜欢那种土生土长的单瓣茶,端庄秀丽。有一种素然的艳。
  父亲年轻时,曾自己垒窑,用一种上好的硬木烧制一种出口到日本的木炭。火红滚烫的炭出窑后,埋在草木灰中,第二天冷却后用金属砍刀裁切,有铿锵之声。我们把它叫作乌钢炭。乌钢炭很经烧,且烧起来没有一丝烟,为一等的炭火。
  那株单瓣茶生在炭窑后的山崖上。大约是母亲陪同父亲干活时注意到的。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倒一直惦念着。
  窑址非常远,我从未去过,那是老家的深山密林中。你生于山长于山,却很少真正进入山林深处。
  母亲诉说,当年她和父亲在山中做饭,傍晚时分总有猴子来偷食。什么都爱吃,会翻锅碗瓢盆,也会翻被褥衣裳。也有狂妄的,蹲在老高的树杈上一直朝你嚎叫,好像一种示威,也像一种嬉戏。
  我们沿着山溪而上,心里隐隐期待能遇到一两只猴子。听过许多关于猴子的传说,但自我记事起,我并未见过。当我回到城市,母亲以及许多邻人便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野猪、在头顶盘旋的鹰隼、滑进鸡窝的眼镜蛇、在溪水边饮水的山麂……父亲说,很久以前,老虎也是有的。
  山溪的水流悄然沉入山体。这时候,沿着山溪攀爬是最省力不过的事情。随着水流倾覆的大石块,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从硕大的山体剥落下来,又是什么时候随着偶然激增的水流冲力翻滚到脚下的位置。它们的交叠如此随机,腾空、坠入、斜倚。石头和水流完全不一样,水溶于水,而石与石之间,仍然有着不可抗的距离。正是这距离,铺起从山脚通往山顶的路径。
  母亲身手矫健如猿,她提着一个装着橘子的红色塑料袋——我们旅途的点心。她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她用眼睛判断哪些石头稳当。而我走在后头,总引来各种声响,踩歪了的碎石跌落噼里啪啦,像一只未出过远门的小兽,跌撞前进。
  我和母亲走了多久呢?不记得了。我只注意脚下的路。那一路真是好。秋冬的森林,声响少多了,蝉鸣悄寂——我也不是讨厌蝉,只是蝉鸣和耳鸣真是如此接近。比起来,我更喜欢落叶飘荡的声响、栗子坠下的声响,以及偶尔划过空中的鹰隼的锐叫。
  我的母亲,走在前头。有时候,她爱转过来和我说些怨言,她对有些刻薄的邻居始终有不满之处。我只听着,懒得搭理。好吧,她就和走在田埂上似的,偶尔也贴心提示我,小心脚下。
  我们遇见栗子树,叶子落光了。很老的栗子树,比我老,可能也比母亲老。但山里的树老了和山里的人老了有相似之处,变黑了,黑得沉郁,枝丫尖锐,你以为人老了都会更加温和吗?完全不是,山里的人老了会凸显他们更加锐利的一面,就和这伸向天空的枝丫一样,试图戳破一切关于生命的妄相。
  我喜欢落了叶的老栗子树,虽然它们几乎不结果了。它们把力量都缩进枝干,好像只为自己活着了,偶尔只落下拇指大的栗子,光亮的外壳,坠进崖石缝隙间。
  有倾倒的大水杉,横在山溪中间。树皮褪尽,露出它白净的皮肤。我和母亲坐下来,剥几个橘子吃。我还记得那一时的山色,灰绿色的寂静,只有我们吃橘子的声响。我想起许多关于空山的诗句。
  窑址真远啊。我都忘了那个时段,父亲母亲是如何生活的了。那么遥远的路途,大约好多天下一次山。那些年我一直留在外地读书,父母亲的生活被城市完全抛在时空之外。总是这样的,当你试图参与、了解父亲母亲具体的生活时,他们往往已然老去。当你渴念回到一个熟悉的世界时,你已离它很遥远。
  母亲仍然属于这里。她的身体、她的魂魄,早已和山林融为一体。她说起那山茶花来,她说,鲜红鲜红。但太高了,不知道我们够不够得着。说得好似她昨日在家门口见过的一样,现在只是去把它从远处搬到近处。
  父亲倒几乎不记得了。那些年他真是辛苦,火红的炭火绞出他的汗水。他几乎绝口不提。但这些年,他会特地陪我去另一个荒无人烟的村庄看遗落的红豆杉。十月时,他带我去看一条他修的路。那条路一直通向山顶,山顶有一个村庄,名字很奇怪,叫作老鼠地,只剩三四户人家,却有一大片栗子树。我们绕着其中一棵,用石头、断木向上投掷,击落无人问津的山栗子,听它落到地上的声音,捡了一小袋子回家。
  我用一截枯木在草丛中翻找,父亲提示我小心蛇。山鼠爱栗子,蛇伺机等待山鼠。可惜了,我们什么也没有遇到。
  父亲偶尔会说起窑址,他说,好像塌了一点。过几年,他会说,另一边也塌了。有时候是邻人上山狩猎时带回来的消息,有时候,是他自己亲眼所见。但他总不愿意带我和母亲去山中,不知道为什么。往往是前一晚说好,第二日早晨我醒了,他已然从山中归来。或是我回到城市,他突然发来一些模糊的视频,里头往往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大树根。
  最好的一次,是他在一个瀑布的悬崖下发现了几株野生的紫薇。大约有上百的年岁,父亲拍下来,亭亭如盖。他发来长长的话语,一直感叹那株紫薇盘根交错,有方桌那样大。而我疑惑,父亲如何攀缘到那孤立无援的崖石上。
  那几株紫薇的根嵌在山崖的石缝里。父亲流连忘返,几次独自去看。前两年,他和一些朋友一起,终于从那株百年紫薇里分离出两条小腿粗的枝干,一株紫色、一株白色,并将它们种在了我的窗前。这是父亲送给女儿的礼物。
  窑址果然塌了。土夯的拱形顶部坠下来一半,倾圮如泥堆,一半还立着,如半个古老的土陶瓶。也如被遗弃的蜂巢,秩序井然,却又空无一人。
  在这样的深山里,完全看得出是人活动的遗迹。深山之中无多少关于人的历史,至多是丢弃的一只烟壳、几块果皮,像这样的大型遗迹,无疑是山民活着的有力证据。如果这些遗迹来自你的父母,你或许会很希望回到过去看一看。
  看了看母亲,她只绕着窑址逡巡,像一只山猫。她对自己的过去并不在意。
  那株山茶还在吗?不在了。母亲抬着头东张西望,一直嘀咕,怎么不见了。我陪着她,想象那株山茶立于半崖的样子。
  几日后,我回到杭州,在天竺路的寺中见到了一样的山茶,相识的寺僧告知,它叫美人茶,单瓣,古老,原产于中国。
(文章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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